一本图画书的多重叙事空间

——读荷兰图画书《奇怪的一天》

方卫平（图画书研究者 浙江师范大学教授）

加拿大学者佩里·诺德曼在他的图画书研究专著《叙说图画：儿童图画书的叙事艺术》（Words about Pictures: The Narrative Art of Children’s Picture Books）一书中谈及图画书的图文关系时曾强调指出，在最优秀的那部分图画书中，图画与文字之间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合作关系，它们彼此配合，相互补充，合力承担起作品的叙事任务，从而使其同时超越了单纯文字叙事的线性时间与单纯画面表现的静止空间，获得自己独特的艺术言说与表现能力。

由荷兰作家艾瑞斯·凡·德尔·海德与插画家玛丽克·腾·卡特合作的图画书《奇怪的一天》，无疑是对于诺德曼此说的一个生动的文本诠释。在这部作品中，文字或者画面本身都不足以提供关于故事基本情节的完整叙说；只有当它们的叙述线索交缠在一起，共同构成一个复合的叙事体时，我们才能从这里获得一个完好的故事，并同时领略到它所带给我们的独特意趣。

事实上，图画书的第一个跨页就向读者交待了两条不同的故事线索，它们被分别安置在这一跨页的文字和画面中。从作品第一段叙述文字中我们知道，一个大风天里，男孩杰克在焦急地等待着一封获奖通知邮件的到来。然而就在相应的画面上，读者期待中的男孩却没有现身；蓝天下，绿地上，除了觅食的绵羊和母鸡之外，只有一位送件的邮差，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女孩，以及一位拿着望远镜远眺的老人。文字和图画都没有告诉我们这些角色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我们会觉得，在这起首的一页上，作品的图文之间似乎还未结成某种显在的叙事同盟关系，而是静静地等待着某个力的作用来打破平衡，以赋予它们变化运动的能量。

但这个力事实上已经蕴含在画面中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一定会注意到画面右方从邮差手上被风吹起的一个薄薄的信件。正是这封信和这个吹起的动作，构成了整个故事情节动力的来源。随后发生的一切是沿着第一页上已经预示给我们的两条线索展开的。一条线索被安置在作者的文字叙述中，它讲述了男孩杰克如何因为等不到期待中的获奖信件而感到失望和懊恼的散步过程；另一条线索则埋藏在画面中，在这里，除了跟随着一脸沮丧的杰克绕行了一圈之外，我们更见证了邮差在试图追回信件的过程中所引发的各种“事故”，以及步行经过其间的杰克无意之中恰好做出的补救行为。聪明的读者当然很容易猜到这封一路随风飞扬着的信件的内容。于是，当精疲力竭的邮差终于将追回的邮件塞入男孩家的邮筒时，一个我们期待已久的完满结局上场了：杰克不但如愿以偿获得了绘画比赛的大奖，也意外地收到了他无意中帮助过的那些人们的感谢，后者恰恰成为了他所收到的最好的获奖礼物。

对于已经熟悉图画书图文互补叙事技法的读者来说，这部作品所采用的双线叙事并不令人感到陌生。它的另一个典型的文本范例，是许多国内图画书读者所熟知的《母鸡萝丝去散步》。然而在这部作品中，除了围绕着两条主线索所展开的图文叙事之外，作者也巧妙地设计了另一些可爱的情节旁枝，以此来增添故事的幽默效果，并使其叙事在总体上显得更为丰富和舒展自如。例如出现在各个画面上的那头顽皮好奇的绵羊，先是叼走了女孩手中的红色跳绳，继而趁着邮差上树的时候用两个前蹄穿走了他的皮鞋，最后还戴走了从自行车上摔倒在地的老人的格子毡帽。当它就这么头载毡帽、脚蹬皮鞋却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杰克读信的画面上时，它所带来的喜剧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此外还有“顺手牵羊”拿走望远镜的两只小鸟、从织围巾的老太太那儿叼走线球的虎斑猫等，都为作品增添了另一些细小而又别致的叙事的枝节与幽默的情趣。这些利用图画独特的多重叙事功能所设置的叙事细节使这部作品在日常生活的底子上隐隐透出某种恬静而又活泼的童话的气息，也在具有荷兰风情的原野和生活背景上，抒写了人与自然之间单纯天然的和谐。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正文内页外，这部图画书的前后环衬、扉页以及封面封底同样参与了作品的叙事进程。前环衬上随风飞扬的白色信件与后环衬上夹在长杆顶的信封，在极简的沉默画面中容纳了故事的基本情节。当然，只有读完了正文的故事，我们才能完整地理解这两个以天空为背衬的简单意象的丰富内涵。与此同时，如果我们把作品的封面与封底展开来变成又一个跨页的画面，便会发现与一般图画书不同的是，它并不是对作品中某一特殊场景的复制，而正是整个故事结尾的另一部分，从情节逻辑来看，它本来应该出现在图画书的倒数第二个跨页，现在却被挪到了封壳上。这就使我们在结束故事、合上书页之后，仍然沉浸在对于其叙事的延伸想象中。所有这些看似不经意的设计为读者带来了诸多意外的阅读惊喜，它向我们展示了图画书艺术表现的丰富灵感，也使这部情节单纯的作品读来回味悠长。